咸鱼日

他是龙(PMSP渡黄/西幻AU)Vol.3-7~9

07


他咬了下去,红色的汁液流了满手。


少年慌忙翻找手帕,口袋中空空如也。视线中有人递来一方绣着花纹的丝帕。他也顾不上来者是谁,道谢接过,赶在番茄汁流进袖口之前截住它们。


“好吃吗?番茄。”


手帕的主人问道。路比抬头,见普兰汀娜微笑着站在一旁,连忙揩着指缝躬身行礼:“请原谅我的失礼,贝利兹大人。”


“请别如此称呼我。像儿时那样,直呼名字吧。”


“那……普兰汀娜大人。”


路比仍旧加了尊称,普兰汀娜也就淡淡一笑,不再强求。少年转过头去,把剩下的番茄迅速塞进嘴里。


“您还没有回答我,番茄的味道如何。”女祭司问道。


路比仔细地擦干净嘴角,才转过身来:“没有什么特别的。只不过,一想到北陆没有番茄,就觉得格外美味了。”


“您从前常随令尊大人去北陆吗?”


提到父亲,路比的神色有些僵硬,但还是随和答道:“只是去过几次。父亲为城主大人巡视封地,不便带孩童同行。”


“去过几次……也让我十分羡慕。”普兰汀娜的话中丝毫没有作伪之态,她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
“我还是第一次离开贝利兹城呢。”


路比谨遵青年贵族的礼仪,不敢直视少女的面庞。余光中那副隐约的侧颜,看起来与记忆中殊无二致。每当日落时分,他独自留在庭院中习武,总会看到少女的侧影从远处廊下经过。女孩年纪幼小,却已有了高贵的风姿,像沙洲中伫立的水仙花。


这就是领主的独女,未来的大祭司。却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孤单,每日在书斋和演武场里苦挨到太阳西落。


两人偶尔相遇,也会问候几句。或许是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,路比对这位贵女充满了亲切感,而普兰汀娜也没有半点傲慢骄纵。与这位贝利兹大小姐的闲谈,成了路比对白金堡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。


这么多年过去了。他可以任性出走,寻找自己的生活,而她呢?女祭司澄澈的眼中看不到悲喜,令人难以揣摩。


路比一直沉默不语,普兰汀娜低声道:“我是不是打扰您了?”


“怎么会!”路比摆摆手,“您要是对北陆有任何疑惑,我都可以解答。或者,只是想闲谈散心,我也乐意相陪。”


这是一丝不苟的骑士风度,像是刻在骨子里,路比低下头的时候冲自己的足尖翻白眼。见鬼,太见鬼了,他以为自己都忘干净了,谁知道举手投足间还是充满了这种滑稽的做派。


“路比阁下,您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。”普兰汀娜倒不觉得有什么异常,“其实,我也有所听闻,虽然骑士团假托追捕逃犯的名义,秘密护送我去北陆,但这艘船上,没有人不知道我的身份。大家都说,是我在白金堡惹出的麻烦让父亲心生厌恶,因此送我去北陆封地反省思过。”


“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话,还请您不要为了无聊之辈的嚼舌而感到烦忧。”路比宽慰着。


“如果真的是责罚,我心中的反倒平静一些。”


“为何……?”


“您或许不知道,我……用极不光彩的手段,将父亲追查的人犯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,最终造成了混乱,致使学士塔的机密被人窃取。我狂妄自大的代价,却要让骑士团和教团的各位一同承担,实在是惭愧极了,还……连累了您。”


白金堡的飞龙之乱原来和普兰汀娜大有关系,怪不得在那之后她一直称病不出,任屠龙人怎么打探都找不到线索。路比暗暗思忖着。莎菲雅他们知道这件事了吗?


但普兰汀娜说得没错。要不是屠龙人们为了调查这件事在城中多盘桓了几天,他就不会被父亲的手下发现了。早知道就自己走了。路比在心中叹了口气,可是,事情再发生一遍,恐怕还是这样的结果。既然一开始就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裁缝,就得背着谎言演到底。更何况……他怎么舍得不辞而别呢?


想也没用了,现在,不仅他被强行带了回来,朋友们也被一网打尽。路比苦笑道:“您过分自责了。我出走后,父亲就恨不得把我抓回来挂在城门上。我就是骑士团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,丢尽了他的脸面。”


路比这样严厉的自斥显然起到了效果,少女转而温言安慰起来:“请不要这样自轻,您是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骑士……”


“不,我还没有受封!”


普兰汀娜惊讶地看着少年,后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红着脸低下了头。她也乖觉地把未说完的话收了回去,装作无事发生。


“我的事情……不管别人如何非议,终究不了解实情,因此不必苛责。我的确做错了事情,但父亲大人竟然没有怪罪于我,甚至……还准许我去北陆的封地游历。”


“是您自己要求的?”路比确实没有想到,这朵娇滴滴的银鸢尾,怎么会自请去石英高原这样的地方?


普兰汀娜点了点头,道:“是我自己请求的。但我总觉得,父亲大人一直在等待着我向他这样要求。”


“您为什么这样觉得呢?”


“因为父亲立刻答应了,毫无犹豫,并且……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父亲的话音还在耳畔,令她无法平静。


“父亲说,等我回去后,就离开大教堂,继承贝利兹城。”


“您……”路比瞪大了眼睛,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“您……这么重大的事情,我……”


事实上,虽然大多数贵族女性只能继承封地中的神职,但在许多血脉不盛的家族里,身兼祭祀与城主双重身份的女性也并不少见。


但贝利兹城毕竟不同于山间小城,其人口之庞杂,政务之繁复,外加贝利兹氏王族近支的敏感地位,注定不能将城主和祭司的角色合二为一,这是默认的规则。普兰汀娜若是想继承城主之位,就要先进行婚配,作为回归世俗的证明。在这之后,她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作为宗室继承人博取长老会和骑士团的认可,并且令择出身高贵的子弟继承祭司一职。


但现在看来,城主并没有为她留出时间。


路比最厌恶的贵族血液又条件反射般运转了起来。这位身份尊贵,久别重逢的童年伙伴,此刻是否作为贝利兹家族的一员,在试探骑士团长的儿子?他用余光四下打量,米拉特不在,周围一个人也没有,这是件好事,又大大的不妙。


但是,未来的女领主似乎并没有观察他的意思,她望着海面出神,那张匀净的面容上结着淡淡的忧郁,就像飘过月亮的薄云。天空也黯淡了下来,刚刚出海时的万里晴空,已经被浓厚铅云所取代。


“啊!路比你在这里,怪不得到处都找不到——”


喊声将他从紧张中解救出来,他们回头,看到莎菲雅站在身后,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,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。普兰汀娜似乎已经和莎菲雅与水晶相见过了,彼此并不陌生,屠龙人少女冲祭司笑了笑,就算打过了招呼,粗疏的礼仪看得路比冷汗直流。


普兰汀娜也报以笑容,问候道:“在船舱中坐着太闷了,不如您也来一同谈心,怎么样呢?”


“呃,谈心?”莎菲雅大概从未接触过这样的词,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,“我看算了吧,马上就要下雨了,空气里有雷电的味道,你们没闻到吗?”


路比仰头闻了闻,除了腥咸的海气,就只有船身散发出的烂木头味。普兰汀娜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止,但看她掩面的优雅动作,不禁让人担心袍袖上的熏香阻碍了嗅觉。


“她说要下雨,那应该不会有错,莎菲雅小姐的嗅觉可是很敏锐的。普兰汀娜大人,请您进船舱休息吧。”


不管怎么样,路比巴不得从这进退维谷的对话中离开,刚刚听到的事,就随手丢进海里算了。他不属于这里,在受封仪式前夜离开家的时候,他就发誓与这里再无瓜葛。之后还是要找机会离开的——和朋友们一起。


普兰汀娜也不再多说,低头施了一礼,在侍女的陪伴下离开。直到她的身影走进舱中,路比才放松下来,因为一直维持着半低头的姿势,他的脖子都僵硬了。


“啧,看看你这幅样子。”莎菲雅揶揄道,“这就是名门少爷的教养吗?”


“她是贝利兹氏未来的继承人,是我父亲效忠的主人,我虽然从未受封,但从小也是要这样行礼的。”路比揉了揉后颈,“怎么样,莎菲雅,不晕船了?”


“你这么一说我……我又想吐了。”


莎菲雅作势向前扑去,路比尖叫着闪开,少女扶住船舷,放声大笑,“这才像我认识的那个家伙嘛!什么大人小姐的,无聊死了!”


见她捉弄自己,路比也摇头笑了起来,与刚刚拘谨的笑容截然不同。他突然认真道:“我……我真的要谢谢你们,知道我的身份之后,还愿意和我做朋友,哪怕被我牵连,扣留在这里……”


“你怎么啦?穿上这身傻气的衣服之后净说傻话。”莎菲雅挤了挤眼睛,“绿前辈交代我们来这里蹭吃蹭喝,跟你有什么关系?况且,我们只当你是一路同行的朋友,可没把你当成骑士老爷,以后可别嫌咱们粗鲁无礼啦。”


“骑士老爷。”路比讥讽地笑着,“不过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……要我说,还不如当屠龙人算了。”


“说得好轻松。”莎菲雅不以为然,“你当裁缝不也蛮好吗?等骑士团回南边的时候,我们帮你偷偷溜走,你呢,还回常磐那边的店里。我们去采买东西的时候,还能常常见你啊。”


“你呢?”


“我?”少女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。


“你将来会去哪里,我是说……你出师之后,去做常驻?还是像你师父那样,当个行踪不定的雇佣屠龙人?”


“哈?”莎菲雅惊讶地瞪着他,“这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吗,到时候再想啦!现在师父刚刚回来,我还有许多需要学的,再说,黄前辈现在都还没出师呢……”
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乌云交叠处传来沉闷的响声,眼看暴风雨就要逼近头顶,还是早点回到屋檐下为好。身边的舷梯上传来声音,金和米拉特从二层的小阁楼里走了下来。高处风大,吹得年轻学士的袍服如铜钟般浑圆。


“走快点啦书呆子!打雷的时候高处很危险,你可不要连累了大爷的性命!”金看着他在风中脚步虚浮的样子,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。


“怎么还没嚷够啊!你!”


一早晨的聒噪显然已经让米拉特不堪烦扰,看见甲板上站着的路比与莎菲雅,连忙招手呼唤,“快去找你老爹说一声,这个家伙嚷着阁楼容易被雷劈,非要换地方,我是看不住他啦,要是千里阁下还认我这个徒有虚名的随军学士,就把这位老爷换个地方保管吧!”


“才不要!”路比哪里肯去与父亲周旋,关押金本来就是为了杀杀他的气焰,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既然他死性不改,索性放出来算了,路比把手拢在嘴边,喊声几乎被风声淹没:


“他要是有本事,现在就可以逃走,随便——哇!”


一声炸雷,暴雨倾盆而下,四人来不及躲进船舱,推搡着冲到二层与甲板之间的走廊里。海面顷刻间变成一锅滚水,船身上下颠簸,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裕,众人只有紧紧抓着舱壁上的绳子,生怕被摔进海里。


视线所及,不远处的另一艘商船,情形似乎比他们更为糟糕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:那艘船好像在风暴的中心。




是渡唤来的风暴。


脖颈的肌肤被利齿贯穿,黄痛得无法思考,也狠狠咬了下去,分不出是哪里,越是痛,她越是用力。腥咸的血液顺着嘴唇流下,而冰冷的温度顺着牙齿钻进骨髓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只要疼痛还在,她就不松口,绝不松口。


但终究还是野兽的牙齿更为霸道,在越来越多的血液涌入口腔之时,恐惧逐渐吞没了愤怒,不受控制地流进她的喉咙,像毒药。寒冷的毒汁开始置换她浑身的鲜血,从她的舌头,遍及每一根手指和脚趾,她被这种想象吓得哆嗦,但她也不知道,这是不是失血过多而产生的幻觉。


与她的迟疑不同,野兽毫不犹豫地吞噬着鲜血,如饮餐前美酒。渡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,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,这样的认知让她几乎崩溃。


这里,就是她和渡的终结了吗?


不,不会是她的,只会是它的。她还有最后一点力气,能够抽出腰间的小刀,用这把刀割断龙还未完全鳞甲化的脖子。她也的确在这样行动了,濒死的恐慌让手指的每一寸挪动都如万里跋涉,但越是慢,越是无声无息。这把薄刃专门用来贴身搏斗,锋利无比,上面涂了毒药,即使不能立刻毙命,也能让它麻痹片刻。


割下他的头之后马上扔进海里。她和渡讨论过,执念需要依附在完整的肉体之上,缺少了头颅的躯干是绝对不会再站起来的。刀抽出来了,如她所愿,握刀的手缓慢地靠近着野兽的脖子。黄松开酸软的牙齿,将把刀举了起来,借助它吞咽鲜血的动作,她找到了喉咙。


只要一刀。


这都怪他。黄的心中升起一股怨恨,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放弃,为什么不能更坚强一点,偏偏在这个时刻让龙占据了身体,逼她做出这样的选择?


不……不,这不能怪他,怎么能怪他呢!这可怜人受尽了命运的折磨,在世间孤苦徘徊,被恶魔强占着肉身,一次又一次体会着撕裂的痛苦,他早就说过厌倦了这一切,甚至决绝地喝了可以焚化灵魂的毒药……是她……强留渡在世间的。


她不能动手。


右手已经握紧,只要再向前几寸,她就可以解救自己的生命,拯救这一船人的生命,只要杀死这只怪物,这只抢走了渡的怪物……黄几乎就要说服自己了,她可以结束一切。


可是……她怎么能?


她已经看着他饱受折磨而无所作为,又怎么能亲手结束他的生命!


黄突然有了力气,既然已经这样子了,索性陪他到底。她把小刀插在地板上,用力抱住了身上吮血的恶魔,她本想喊,但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力气,只能把嘴凑到他的耳边,断断续续地说道:


“我知道你还在这里……渡……因为……我还没有死……”


她连着喊了好几次渡的名字,正在变化中的龙居然真的有了反应。像上次那样,他的动作停住了,只是瞬息的迟疑,仍然给了她无限希望。是了,她从来就不该放弃对他的希望。


“渡……或许这是你最后一次听我说……拜托你一定要撑下去……如果你杀了我,那么你也会死……我……我绝不是说笑,因为,因为……呃……”


嵌在皮肉中的利齿缓缓拔了出来,男人撑起身体,她在微光中看到了他此刻的样子。他苍白的肌肤几乎全部被青黑色的鳞片覆盖,双目如同闪烁着地狱之火的晶球,在蓬乱的红发掩盖下,覆盖在眼球上的薄膜微微翕动,惊恐地打量着这个喋喋不休的猎物。


她的手穿过渡的红发,将那双火球般的眼睛拉到自己面前,直到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。在这一刻,她几乎是个蛊惑人心的女巫,但黄没有任何刻意,只是想要这样,似乎这样的距离,就能够把她全部的希望灌进渡的脑海,他从此不再孤独,不再迷失,不再害怕……


因为她的声音能够永远呼唤他,如同今日这样。


“只要你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天……我……就会和你一同存在……如果你觉得这样不错,那,就快点醒过来!如果……你觉得厌倦了,也不可以在这样的状态下消失,只要我活着……就决不允许你这样消失!”


半龙半人的生物突然挣扎了起来,像是惧怕她的声音一般,黄狠狠抓住他的头发,将这张人鬼莫辩的脸庞紧固在自己的目光中。


“你要是听不见……就尽管去吧,放弃吧,我不会杀死这样的你!因为……和你一起去地狱的路上,我还要拿你这副难看的样子取笑!”


他从地板上撑起了身子,她也跟着坐了起来,逼着他退到墙角,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渡的名字,如同咒语。


“醒过来!渡!醒过来!”


她刚刚怎么会生出那么软弱的念头,没有一起死掉这样的选项,更没有让她杀了飞龙这样的下策,只有一起活下去,只要她活着,渡就要活着!


红发的怪物捂住了耳朵,发狂地吼叫着,黄紧紧抱住他的头,看到燃烧的金瞳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,如同满天的电雨跌落下来。龙的啸声比雷声更为震耳,但黄已经不会在声声咆哮中失去意志了,她不会了。


不知是真的电光,还是失血过多的幻觉,即使眼前已经黑暗一片,看不见任何东西,她也没有闭上眼睛。不知过了多久,视觉一点点恢复了。她轻轻动了动手指,摸到了人类的皮肤。


渡瞪大眼睛,似乎刚从噩梦里醒来,大口呼吸着。黄依旧抵着他的额头,事实上,她已经没有力气离开了。


“我……刚才……?”


渡喃喃地问着,唇边还尽是她的鲜血。而她也是满嘴的血,轻轻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揉揉他乱七八糟的红发。


“你回来了。”


渡紧紧地抱住了她。



08


转动门把的同时,绿闻到了屋里的血腥味。


他心中一沉,无数噩梦中的画面在眼前闪现。要不是刚刚风浪太大,无法行动,他们本可以早一点来的。他咬牙踢开了门。


屋里黑得吓人,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光线全部吞噬了。花了几秒,黑暗中的诸般事物才渐渐显形。房间里的家具东倒西歪,地上滚落着烛台和破碎的木头。而最深的墙角处,有个巨大的黑影,仿佛蛰伏在洞穴深处的怪物。


房门的开启为黑暗中辟出一道狭窄的光,照亮了椅子上的人。她浑身打了个激灵,抬起头来。绿的心脏才开始跳动。黄一手拿着纱布,一手按着颈侧,正在包扎伤口。种种影像将刚才发生的事串联起来。她赢了?终于把他杀死了?


绿还在犹豫不决,赤已经冲向了她。


“怎么伤成这个样子!”


“赤前辈!师……父!”


黄的声音里没有恐慌,也没有惊讶,只有一丁点儿熟悉的畏缩。绿哼了一声,没有理她,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影子。他的眼睛越发适应黑暗,黑影的范围逐渐缩小,露出了男人的身形。他在他的前面停住,抽出了佩剑。


“恐怕是飞龙先生的午饭时间到了。”


蓝所说的就是他了,渡,能变成飞龙的男人,黄的旅伴,死而复生的怪胎,他身上还带着赤的彩羽……绿的右臂用力到微微颤抖。


阴影中的男人抬起了头,他靠坐在墙角,脸色苍白得如同山巅积雪,嘴角,身上,到处都是血迹。那强硬的眼神令他厌恶,但掩饰不住虚弱和疲惫。没有死,但伤得不轻。黄总算没把他教的东西全忘干净。


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,赤也抽出了佩剑,挡在黄的身前。两人都没有表露出战意,但怎么看都是要当场给黄讨回一些便宜。


“咳,各位,先坐下吧,咱们友好地互相认识一下?”


蓝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凝滞的空气,黄如梦方醒,也顾不上伤口没有裹好,站起来用力按下赤的左手。后者疑惑地看着她,却得到了笃定的点头。


“别紧张,我没事。”


说着,黄向前走去,她倒是不敢像对待赤那样直接,只是把手搭在绿持剑的右臂上,讨好地笑道:


“师父,这是渡,我的朋友。你先把剑放下,我们……我们聊一聊。你们可能误会了,刚才只是出了点意外……”


“意外?”绿斜了一眼,甩开她的手,“是厨子不小心把你的脖子写在菜单上了吗?”


简直像是一巴掌扇在脸上,他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说过话?黄清楚,绿已经恼怒到了极点,自己今天必定会为之前的隐瞒付出代价。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瞬间溜进了地板缝里。


没人敢说话,唯有几声阴郁的冷笑。是渡。所有人都盯住了他,他缓缓地站了起来。伤口中的血早就不再流出了,他用手指抹了抹嘴角,又用衬衫的下摆擦干净手指,不慌不忙,仿佛一点痛觉都没有。这个做作的幼稚鬼。黄在心里暗暗骂他,祈祷他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轻松。


渡伪装得熟练,沉声对绿说道:


“刚刚是我不对,可以向她道歉,不过,这与你无关。”


少说几句吧!黄急得鼻子嘴巴拧成一团,用唇语警告他,渡视而不见,紧盯着绿不放。即使没有化身成龙,甚至刚刚损耗了巨大的元气,渡依旧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就像他们初遇之时那样。相处得久了,黄也无法忘记这种压迫感——野兽之外的,作为人的那部分渡,依旧有着毁灭和破坏的天性。


或许他有意这么做,来与这位捕猎飞龙的专家相对抗。他比绿还要高些,挑衅似的微微前倾,瘦削的下颌几乎抵在绿的剑刃上,就这么略斜着脑袋看他,一扫刚才的狼狈样子。而绿丝毫没有为之动摇,他持剑后撤了几步,将剑锋移开,却依旧把对方笼罩在利刃的阴影之下。


黄忍不住狠狠咳了一声,拉住绿的袖子:“渡,请你先出去吧,我有话要和师父说。”


这家伙要怎么折腾才算满足啊,人都找到面前了,硬碰硬有什么好处,况且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,他根本控制不住飞龙的形态,想要逃跑,结果就只能是一起葬身海中央了。


赶紧出去,听我的话,刚刚的事情不和你计较。她瞪着渡,双唇翕动,发出无声的威胁。


绿没有否决这个提议,他用剑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,示意渡离开。黄如蒙大赦,刚松了口气,又看到绿向赤递了个眼色,是想让他随渡一同出去。


不行!黄连忙拉住了赤的手,摇了摇头,恳求他不要离开。她快要忍耐到极限了,刚才强作镇定地说话,几乎耗尽了剩余的力气,如果再在这个阴暗的战场和绿交待实情……她宁愿一头跳进海里。


况且,赤虽然没有表现出绿那样的嫌恶,但投向渡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。他说不定已经认出了这就是被他一剑刺穿心脏的男人……想到这件事,黄只觉得发根都要竖起来了。


“他不会逃走的。”黄只好用指尖捏住绿的袖子,轻轻摇晃着。见绿还是毫无反应,向门外求助道:“蓝姐,银,你们也不会离开的,对吧?”


“安心啦,我们当然不会。”蓝答道。或许,绿对蓝还是施与了一点信任,她和银也算是常磐的亲友吧?


两人把门口让了出来,黄看到银的身形,就知道他随时准备发动攻击,一时不知道该担心这个冒失的年轻人,还是担心绿和赤。蓝将银向后拢了拢,依旧笑得如鲜花开放:“绿,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的话,大家就坐在一起聊聊,不是很热闹嘛?”


黄干笑了两声,用余光瞟着绿的表情。他始终没有放下武器,森寒的剑光映在渡的脸颊上,紧随他缓慢的脚步移动着。渡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,回过身,与绿对视,倒退着向房门走去。


黄安心了些。只要赤和绿不出去,渡就是安全的,失血过多的眩晕涌了上来,她摇晃了一步,被赤扶住。赤担心地握了握她的手,黄报以虚弱的笑容。无论谈判成功与否,只要能躲过此刻的风头就好。有她争取到的缓冲,绿之后是不会轻易对渡动手的,只要撑过现在……她也只能撑到现在了。


渡已经退到房门口了,他突然停了下来,开口道:


“就在刚才,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。”


渡与龙的神魂逐渐融合,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,在每次剩余的生命能量发生异变之后,他的记忆都会恢复一些。但究竟是什么事情,值得在这个时候提出来?黄疑惑地看着他,而渡则盯着她身边的少年。


“我真是没想到……”渡摇了摇头,“不,我不能说。”


黄更是一头雾水,既然不能说,那刚才那句话又有什么必要?她看了看赤,问道:“和他有关?”


渡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他的彩羽了。”


“你?”赤也愣了,指了指自己的下巴,“我们真的见过?你该不会真的是……那天晚上的……?”


“比那更早,在——”


“住口!”


黄和赤都在凝神听着,却没想到绿出言喝止,紧接着就是一道白光闪过,绿竟然挥剑砍了过去。渡手中没有武器,只好躲闪,几步退到了船舷边缘。黄甚至没看到发生了什么,船身猛烈倾斜,渡翻过船舷,摔了下去。


“渡!”


黄大喊着他的名字,追到船边,看到一片斗篷漂在水上。绿也扑到栏杆上看下去,脸上闪过迷茫的神色。师父不是故意的,一定不是,但黄没有勇气问他。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人捞上来吧!这里已经是狭海中央,就算是渡也凶多吉少。蓝冲了上来,紧紧拥住她的肩膀,生怕她激动中跳下去救人。


“渡——咳!”


黄的伤口被牵动,疼得发不出声音。喉头涌着一口腥热的血,她用力咽了下去,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斗篷越漂越远。


“你们愣着干什么,快点放救生船!”


蓝向周围的人大喊。甲板上几个水手被眼前的闹剧吓呆了,没人敢来招惹麻烦。赤扑到船舷边,挥剑斩向绑着救生船的绳子,浸了桐油的绳子坚韧异常,一时竟然割不断。她想帮忙,但匕首在打斗中遗失了,黄攥着刀鞘,全身的温度都向空洞中流去。


来不及了,来不及了……蓝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也在颤抖着,这次……如果……


“来不及了。”一道声音模糊地传入耳中。


“只有我去了。姐姐,别担心。”


“银——!”


蓝的尖叫声让黄浑身打了个激灵,视线重新聚拢,她看到海面上冒出一团红发。银竟然跳了下去,瘦削的身躯瞬间被浪头覆盖,而就在那道浪的中央,绽出一道银色的电光,顺着水面刺向漂浮的斗篷。他明明渺小得像一朵泡沫,偏偏有着锋锐的力量,连这无边之水也阻挡不得。


但渡究竟是比他高大太多的成年人,水龙身形本就细弱,银又没有成年,那道电光绕着斗篷打转,却找不到将人救起的办法。赤呆愣愣地看着海面,手中的刀都忘记了落下,黄直呼糟糕,一点防备都没有,还是被他看到了。还好是在海中,没有被他亲眼见到变化的过程……是不是……还能补救?


她向身后瞥了一眼,绿冷冷地注视着赤,既不上前相助,也不出言解释。


黄的身体一斜,被蓝拉扯着跑到甲板。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她一起搬空了商人的箱子,又是怎么把它们丢进海里。直到看见渡被水龙拖到了漂浮的木箱上,才渐渐恢复了知觉。


银变回了人的样子,木箱足够大,他一手扯着渡的衣襟,一手扒着木箱的边缘,倚在上面喘气。渡似乎睡着了,海水洗净了血污,他的面孔被寂静覆盖。


暂时安全了……只要渡的身体得以保全,就还有醒过来的可能……


梆,梆,敲击声呼应着她逐渐缓和的心跳,是赤在砍救生船的绳子,刀刃敲击到船身,一下又一下。


“你在做什么。”绿提着剑,漠然注视着。赤闷声回答:


“救人。”


“你给我看清楚,那里有人?”


“绿!”青年回过头,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高,“我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……可是,人就在我面前,我绝不会袖手旁边!”


这的确是他会选择的做法。黄仿佛恢复了力气,她向海中挥了挥手,示意二人稍作等待。银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,算是应答。黄放心地笑了,但紧接着,两人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,如同浮上海面的鲸鱼。


是商船。这边动静太大,竟然把远处并行的船也吸引过来了。糟糕,这船上的旅客,不尽是追捕他们的骑士吗?


蓝也注意到了雾中的情形,她抢过绿手中的佩剑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:“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,但你答应过我,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银!”


“我可什么都没做。”绿把空荡荡的双手抱在胸前。


蓝不再理他,扑到船舷上,用力切着另一边的绳子,很快,缆绳被切断,救生船落入海中。银又潜到海面下,化作水龙,在浪花里掩藏着身形,木箱和渡像是被海浪推着,缓缓地漂了过来。


蓝终于松了口气。对面的船又近了些,她围上了一块纱巾。箱子终漂到了小船旁边,水龙浮起,试图把渡拱到船上,但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。


黄本想说“我去帮忙”,但喉咙痛得厉害,只好拉了拉赤的袖子,又指了指自己和下面。赤正盯着水龙救人的诡异场面,仿佛僵住了,黄和他做手势,他只是转过头来,却没有理解。


黄只好狠狠咳了两声,勉强说道:“我……下去……”


“银!快躲开!”


蓝突然叫道。紧接着,木船铎地一响,船身上多了一只抖动的白羽剑。


对面商船上,金再次拉满一弓,看着那个从常磐森林一路脱逃至此的猎物,笑道:


“怎么是你?”


又是一箭放出,海水波动,箭矢钉在水龙盘踞的木箱上,金连失两箭,气得满嘴叫嚷,满心都是得手的念头,第三箭已经拉满,指着海中的那只小兽。


两船之间相距不远,绿看得清清楚楚,此时向金喊话,他一定能听到——


他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声音。从足尖泛起幽幽的冷意,将脚步冻在了原地。耳内嗡嗡作响,金的动作突然像凝滞一般缓慢,绿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,伴着金抽出羽箭的动作而愈发鼓胀——


下一秒,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恍惚,是赤双手拢在嘴边喊道:“金——住手!快住手——”


“师父?”金正要射出第三箭,突然听见赤的喝止,满不在乎地回喊道:“放心吧——我不会伤到人!”


说罢,转了转脑袋,又把弓拉得如满月一样。金的弓箭着意装饰过,两端和中间镶了三颗猫眼,每出一箭都有光辉闪烁,很是花哨。他全神贯注,渐渐掌握了海浪波动的节奏,捕猎的兴奋让发丝都乍了起来,金屏住呼吸,三指放开,中了——


左手突然传来撞击感,一根羽箭穿过他紧扣的食指和中指,将弓心那颗猫眼射得粉碎,他吓了一大跳,离弦的箭应声而飞,回旋着落入海中。金气得破口大骂,转头看去,正是绿手中拿着一张木弓,他身边的赤还在喊着:


“我让你不要——射杀那只水龙——!”


金双目圆睁,拎着手中的断弓,吼道:“——你们——疯了吗!”



09


是的。黄想,一定是疯了。


她的目光突然凝固在了渡的身上。他漂浮在黑色的水波里。身边是风暴,箭矢,刀刃。而他什么都不用理会,他就这样静静地阖着眼睛,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。


而她一定是疯了。像绿那样,像赤那样,也像蓝那样。她在他们三人的脸上看到了凝滞,如同自己心中那种奇异的寂静。在黑色的海面上,一片看不见的沼泽将他们四个吸了进去,只有维持静止,才不会被淹没。


周围发生的事情简直不能更糟糕了,而黄就在这些胡思乱想里神游着。仅仅是几秒的出离,她就被拽回了甲板。银和渡不见了,那只木箱空空地打着转儿。而对面的甲板上,涌出了一群银色的铠甲。


果然有骑士团的人!金的出现,无疑证明了绿对他们的……


她不愿用出卖这样的词,连想都不愿想。蓝立刻躲在赤的背后,扯着她一起退后,才让她从游离中回过神。渡呢?银呢?她用唇语问她,蓝眼角带着泪,看着船行进的方向。


黄一下就明白了。他们没有来得及把银和渡救上船。银一定是带着渡的身体躲到了海面之下,可是,没有人敢让船停下等待他们。


“他们不会有事的。”赤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那毕竟是水龙和……”


他没有说完,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,竟然紧接着嗤笑了一声。天空渐渐放晴,而对面的商船也被浪推着远去了,一缕阳光打在四人身上,那仿佛是一出滑稽剧的谢幕时刻。


黄向海面上探身,唯有灰茫茫的水面,别无他物。


绿把剑收进鞘里,对黄说道:


“只好先这样了。回去再跟我们解释吧。”


黄感觉他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,恍惚答道:“回哪里?”


“常磐。”


这两个音节仿佛变异了,它们敲打在黄的心头,像落在雨中的橡子,轻轻相撞,滚到了看不见的地方。她摇了摇头,一边说,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后退去。


“我不要。”


手臂一紧,她被绿狠狠地拉了回来,痛觉刺着她缩到角落的心。绿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回答,又重复了一遍。


“回去。”


这次黄抬起了头,“我要去北陆。“


“你是说你再也不要回常磐了吗?”绿把手抱在胸前。


“我没有这么说。”黄轻轻撇过了头,“虽然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


“黄!”赤拽了拽她的袖子,示意她不要惹恼面前的人。


黄甩开了他的手,闭上眼睛。再睁开的时候,她环视着身边的三个人,意识到这就是她生命中仅有的亲人,是给与她居所,给予她教导,给予她爱的人们。他们此刻都在这里,帮助她,想要带她回到家里去。


她觉得该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,即使那都是些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句子,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蛊惑,有个声音告诉她,说吧,替我说,就在此刻。


“我的房子是蓝姐留下的,家中的器物是赤前辈做给我的,我的知识是师父教的,就连我的梦想,都是……抱歉,我不该说这种话,可是,那都不是我的,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的。我不回常磐又怎么样,在那里,我什么都没有。”


随着音节从嘴唇中流出,绿的眉头越来越紧,蓝缓缓低下了头,而赤,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东西,他一霎不霎地看着她,仿佛她也化成了龙形的怪物。


“你怎么会这样想!”绿还没有说话,他就急切地叫了起来,“我们的就是你的,不是一直这样吗!”


“是的,一直都是这样。我……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才好,我真的……你们给我的已经够多了,这一次,是我自己终于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,我是一定要去,我非去不可。”


赤闻言更是着急,抓住她的手,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化作一只麻雀,飞到海的那头去。绿冷笑着做了个阻拦的手势,问道:


“追随那个叫渡的男人,就是你想做的事情?”


“我没有追随他。”黄的口气突然强硬了起来。


“你该不会说,你是在追杀他,完成你的结业试炼吧?”


绿的口气中满是嘲讽。他眉间有压抑的怒火,而黄一反常态,她直视着绿的眼睛,清晰地回答着。


“师父,你还没给我解释的机会。所以我一定要说明白:不是我追随他到北陆,而是我们结伴同行。”


这一回,蓝看她的眼神中也满是惊讶,绿微微歪了歪头,毫不留情地俯视着。


“让我猜猜看,他会需要你什么?没错,这世上第一个保护着龙的屠龙人,是这样吗?你就是他的护身符,他的通行证?还是说,你被这个男人蛊惑了,你对他……”绿的眼神几乎能够噬人。“黄,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!”


“不是的!”


黄被这种猜想吓到了,但是这明明就是最正确的推测,是常识的推测,绿的想法没有错,奇怪的是他们俩……是从一开始就很奇怪的他们俩!黄被这种视而不见的必然性吓到了,明明应该这样,好像应该这样,但是……他们一刻也没想到这种可能性。


“我知道这很奇怪,说出来谁都会觉得奇怪,所以我才想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去解释。我没有想那么多。是的,渡……他是已经死去的人,他是一只飞龙,这你都知道了。可是你不知道的是……他很痛苦,现在的一切并不是他情愿的!他没有做坏事,他渴望着一切我们常人会渴望的东西……我没法撇下他!”


果然像蓝说的那样,绿保守着他听到的秘密,否则赤绝不可能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。黄忍住不看他。赤抓着她的肩膀,而她只能把脸扭开。


“黄……这几个月你到底在做什么?”他的声音微微发抖,“只要明白地说出来就好了,黄!”


“我只是陪着他。”像是闯进视野里的飞鸟,黄脱口而出。


“什么?”绿眯起了眼睛。


“我们俩只是相伴旅行,后来,他被白金堡囚禁,我去救他,遇到蓝姐之后逃了出来。我们去北陆……是为了寻找银和渡的身世。”


黄偷看了一眼蓝的神色,后者冲她微微点头。


“我已经收到了长老的回信。”绿指了指南方。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,那么他活着的时候,就是非常出色的屠龙人,之后领兵反叛,发动了南北陆的诸多精锐常驻,还有雇佣屠龙人。黄,你难道要告诉我,这样的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和你成为了不可分离的挚友?”


“我承认,渡很强大,他年长我很多,但他从没把我当成仆人或者累赘,也没向我索取过什么东西。我也是一样。在他变成龙的时候,我来陪伴他,呼唤他,因为这样他才能平静下来——我们就是这样,是彼此重要的朋友!”


“是吗?太棒了,被朋友吃掉的滋味,想必要比被其他龙吃掉更好受一些吧?”绿问道。


“他不会。”黄笃定地摇了摇头,“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,我还怎么配做他的朋友?”


“好,好极了。”


绿笑了。黄的指尖猛地打战,绿的笑容没有温度,仿佛冰隙里窜出的蓝色火苗,昭示着一种反常的诡异。她从小就害怕绿的笑容,绿若是板着脸,多半没什么问题,要是笑了——就说明她真地惹上麻烦了。


“把你的彩羽交给我。”


“什……什么。”黄嗫嚅着。


“别让我说第二遍。”


黄向后退了一步,摇了摇头,绿把手伸到她面前,提高了声音:“拿出来,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?”


黄又连忙摇了摇头,从怀中掏出那两根羽毛。还没等递过去,被绿劈手夺走。他走到船舷边,扬手将羽毛丢向海面。黄惊叫一声,扑到船舷上,那两根羽毛在北风里一转就没了影子,她茫然地盯着那个方向,仿佛她也离开了了地面。


绿冷冷说道:“你再也不需要它们了。”


“绿!你怎么能——”赤大惊失色,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,他根本来不及阻止。绿抬手打断了他,继续说道:


“黄,你没有完成自己的结业试炼,作为师父,我宣布你已失去了成为屠龙人的资格。从今以后,你与常磐再无瓜葛。”


黄茫然地回过头。她看着身后的绿,看着那个从小一同长大,后来成为师长的青年,看着那个十几年来一直照顾她,陪伴她的青年。那张脸,那道身影,甚至发怒的表情,她都是如此熟悉。因此,她简直无法顺畅地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,绿说出的仿佛是另外一种语言。


真奇怪,就在刚才,她还说了一大堆绝情的话,说常磐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东西了,说那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。那不是失去理智的狂言,那是她积压了很久很久的真心话。


所以现在,她不知道该生发出哪一种感觉。


不顾周围几人的惊讶,绿的神色依旧冷静,仿佛刚刚不是把自己唯一的徒弟赶出家乡。蓝捂住了嘴,赤瞪着他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绿看了看他们,像是觉得一切都很无聊。


“你愿意去哪里都无所谓。”他继续说道。“我只是顺便告知:渡的事情,我会解决。”


“你……你还是要追杀他?”黄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坚定,“我的话,你一点也不相信吗?”


“相不相信,都无所谓。”


“你怎么可以!”黄想要指着他,尖利地喊叫,愤怒地斥责,然而到了嘴边,只剩一些软趴趴的叹息。


“你可以不在乎我的想法,可是......那是活生生的人啊……你看不到吗?”


“活生生的人?”绿轻而易举地抓到了漏洞。


“不……可……可是!”


“别说了,你已经不再是屠龙人的一员。”绿语气冰冷。“不要做傻事。”


黄的脑子嗡嗡响起来。她失败了,现在,她已经失去了一切,失去渡,失去家乡,失去成为屠龙人的资格……


那就再没什么好说的,或许,她可以在这一刻永远消失……一刹间,她只觉得心灰意冷,站都站不住了。船身颠簸了一下,她跟着向后倒去。


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托住了她,那只手如此坚定有力,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衫,黄也觉得突然有了站起来的力气。她借着那只手的力量重新站好,是赤。她无声地望着那张坚毅的脸庞,而后者也肃穆地看着她。


“我也无法相信你说的那些事情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

“可我相信你。”


黄的心脏猛地一跳,因为这句话,被生硬切断的轨迹拉扯出绵绵细线,拉住了急坠而去的意识。赤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震惊和动摇。他的手轻轻翻过来,让黄把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自己。


“赤,收收你泛滥的同情心。”绿出言提醒。


“你可不是我的师父。”说着,他瞪了绿一眼,后者仍是一脸漠然地看着甲板。


赤温言说道:“去休息一下吧。”


黄点了点头。抓住他的手掌,向船舱走去。


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掌声,她回头,看见蓝在一下接一下地拍着手,唇边挂着不见笑意的弧度,对绿说道:


“全天下最好的师父,我感动得想要流泪——你是怕徒弟陷入同样的两难,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招数,是不是啊,救世主?”


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绿扫了扫肩头的水珠。“船还要开几天,我先去休息了。”


“站住,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

绿停下了脚步。“请讲。”


“你刚才,是不是盼着银被那个弓箭手杀死?”


绿没有回答,而蓝也知道了答案。她的眼睫微微濡湿,但很快,在几个深呼吸之后,她就恢复了冷静。


“你这个骗子。”


“谈不上。”


绿仿佛切断了一切情感,挚友的愤怒,徒弟的绝望,以及儿时玩伴尖刻的指责,都被折断,跌落在地面上。他就踩在一片破碎和狼藉中,身上没沾半点痕迹。


“我们约定过。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,而你绝不伤害银。”


“我确实没有。”绿低下了头。“至于骗。你利用我关心的人,我也利用你关心的人。公平交易,你应该更懂这个道理。”


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,我不会放过你。”


“请随意。”


绿丢下两个字,推开了身前的赤和黄,径直走向房间。但黄能看出,他的脚步完全失了平常的样子。


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我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蓝冲她笑了笑:“黄,我们走吧,你是自由民了,随便去哪,做什么,屠龙人老爷们可管不着。他们在北陆等着我们呢。”


蓝又挂上了笑容,向黄伸出手。但黄并未走到她身边去。蓝看她低头不语的样子,又看了看被赤握住的手,了然道:


“我明白了,你们保重。”


“等一下,蓝姐。”黄抬起了头,“不是我们俩走,而是我们四个。”


赤和蓝一齐看着她,神色都是错愕,连走出几步的绿都回过头,黄深吸一口气道:“赤前辈,绿……前辈。我们一起去石英高原吧。”


“黄!”蓝抬高了声音。连绿都没曾料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

少女的长发在风中飞舞,她再次笃定地重复道:“我们一起去石英高原吧,蓝姐,我们需要向导,也需要保护。而赤前辈和绿前辈,也需要知道答案。”


她再次抓紧了那只可靠的手掌,感觉自己的温度在一点点恢复。


“而我也需要证明给你们看:那是龙,也是人——他叫渡,他不是怪物,也不是什么好心的家伙,可那就是他。”


“那就是渡,我认识的渡。”

-TBC-

评论(11)

热度(18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