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鱼日

他是龙(PMSP渡黄/西幻AU)Vol.3-10~12

10


渡睁开眼睛,一片雪白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确信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上。


仿佛从深海中归来,或者说,这次的确如此,空气轻轻压迫着裸露的肌肤,将重力渗透回身体中。他眨了眨眼睛,睫毛上挂着盐的颗粒,于是白色的世界有一点动摇。


他坐起身,周围也是白色的,在弄干净眼睛里那些结晶之后,他依然无法分辨天地的轮廓,要不是身体的重量将他束缚在大地上,他还以为这次终于不用再醒来。


没由来的,他确信自己已经到了北陆,很多年前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,他就觉得来到了死亡的世界。


他试着坐起来,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僵硬板结,手指摸上去,像一片冻住的麻石。撑住身体的时候,双肘陷入地面中。原来他在沙滩上,四周都是雪,耳中传来沙沙的响声,雪雾的后面,海浪仍在呼吸。


浪花中现出一道身影,竟然是人,从海中爬上了岸,向这边走来。他边走边解开了束发的绳子,被打湿的头发像蛇一样滑了下来。


那人走近了,发现坐在沙滩上的渡,惊讶道:“终于醒了啊。”


是银。渡想说话,口鼻中全是古怪的味道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并不疼,也不会致死,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的沉船,只是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,就能和海水留下的锈蚀融为一体。就是这样奇怪的身体。


等他咳完了,银蹲下身子,坐在了他旁边。


“怕你烂掉,已经清理过了。”


“几天了?”


银的手中有两尾鱼,软趴趴的,他把其中一尾扔在渡的腿上,屈着手指数道:


“一……二……三……我游了三天。你真的很沉。”


三天?这样的天气?渡惊讶地问:“为什么不把我扔掉。”


“不是没想过。”


渡轻笑:“多谢。”


银没有接他的话。他坐在那里,望着海面出神。


“不吃吗?”渡问他。鱼被放在少年的手边,鳃盖偶尔翕动。


“姐姐不让我吃生食。”


“那为什么抓上来。”


银皱了皱眉,对他不断的提问表示厌烦,“你不吃吗?”


“生的味道不好。”


银愣了一下,转头瞪看他:“那就去生火,你是想要使唤我吗?”


渡抓起一把沙子,手握拳,沙子纷纷从指缝钻了出去。他还没什么力气,每次醒来都是如此,这次恢复得更加慢。


“所以我说。”他笑道,“应该把我丢在海里。”


“现在也不迟。”


银这样说着,还是不情不愿地歪过了头,把渡的手臂拽到肩上,撑着他站起身来。


银的力气和他瘦弱的身躯不成正比,除了在白金堡囚室被偷袭的那次,渡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他的身体。那里面流淌着和自己相同的血……龙的,常磐的。


渡低下头,少年的红色的发顶就在他下颌边上,反射着冷冷的雪光。他看起来有些吃力,咬牙忍耐着,双唇中不时渗出丝丝白气。他的体温很低,但是比自己的暖。


银没有抬头,却说道:“别盯着我,很恶心。”


渡嗤笑一声:“因为我是零余者?”


那天晚上,在枯叶的旅馆里,银说出了这个词。看蓝那讳莫如深的样子,渡瞬间就知道这个词和自己有关,不难推想,这大概就是学士的研究资料里对他这种存在的称呼了。畸零的,剩余的,非生非死,非此非彼。很合适。


银又从牙缝中挤出回答:“不,是因为你盯着我。”


“嗯。”渡移开目光。前方是一片树林,雪下得没那么大了,倒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。在过去的三天,银就把自己丢在沙滩上,来这里过夜吗?


说话间,两人已经走到了树林边,地上果然有生火的痕迹。银把他的手臂松开,任由他倒在地上,拍了拍手,径直去捡柴火。


不一会儿,火升了起来,烟气很大,呛得银直咳嗽。渡觉得他咳嗽的样子也很有趣,即使难受,好像也和自己毫无关系,除了必要的颤抖,其他地方没一点活气。


有了温度的帮助,他的身体迅速恢复。渡再次坐起身来的时候,又想起了沉船的比喻,看来他这艘幽灵船还要多航行一段时间。


他静静等待着更多记忆回到脑中。第一次见到赤,取走他彩羽的画面;黄的师父向他挥剑的画面,还有下坠时看到黄探出船舷的画面。紧接着,黑暗蒙住了她的脸,他就此陷入沉睡,直至现在。


或许这次沉睡“救”了他的命。让他得以在一次巨大的耗损后缓慢恢复身体。如果还在当时的场面中,他无法想象将会发生什么。按照普兰汀娜的说法,当存续的肉体——或者说,零余者——无法变回人身的时候,他只能以龙的形态被人斩杀。


有那两个家伙在,大概会发展成这样吧。


回忆趋于规整,渡问道:“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?”


银用树枝拨弄着火堆,“反正不在水脉港。但这里的水温也不算太低。”


“也就是说,没有很远,我们还能赶上他们。”


银瞟了他一眼,发现渡正看着他,迟疑道:“我和姐姐商量过,如果分开行动,那一定是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。所以,不必寻找对方,直接到目的地汇合。”


渡点了点头。“正是要这样安排。那么,我就放心了。”


“明知故问,我看是你自己想去吧。”银挑衅地笑着。


“是。”渡点点头。“但我不会。就辛苦你和我同行一段时间了。”


倒是意外的坦诚。银被他堵得没话说,天色渐暗,在雪的压迫下,火堆的毕波声都变得粗钝。


银突然问道:“你不怕我杀了你?”


“大可一试。”渡笑着回答。


两人又陷入了沉默。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专注地计划去石英高原的路线,尽量不让别的事情进入脑海之中。但很快,他发现自己不必这么刻意。他并不像想象中那样,为黄的离开而心神不宁。


他坚信,黄此刻就在赶赴石英高原的路上。




途径一片树林,黄突然打了个喷嚏。她把围巾拉下一点,揉了揉鼻子,看向树林的方向。


“怎么了?冷吗?”


蓝经过她身边,顺手紧了紧她的围巾。见黄望着树林出神,了然地笑了。


“快走吧,他们不会走这条路线的。”


“哦……”


黄收回视线,跟上蓝的脚步。大路上的雪被车轮轧过,变得又硬又滑。赤告诉他们走道路边松软的雪才不容易摔倒,只不过要当心缺点藏着的杂草石头。摔倒过几次,身体也就找到了感觉。黄深一脚浅一脚,一边注意着脚下,一边忍不住又看向黑洞洞的森林。


她总是想象渡就在暗处注视着她。


即使蓝已经分析过,经过船上一战,渡暂时不会回来和绿硬碰硬,况且骑士团一行也要从大路行进,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,但总归有可能遇见。蓝和黄身量适中,稍微打扮一下就可以隐没在人群里。渡这样的大个子就有些显眼。出于种种原因,他们一定会挑一条更隐蔽的路线。


为了和白金堡的车队错开行程,赤提议先步行一段时间,也可以节省旅资。从水脉港向北走,就是祝庆城,那是北陆最大的城市,也是深入雪原前最后一个补给点,这段路平缓舒适,有驻军,不会太过危险。


出了祝庆城再向北,穿过茫茫的黑曜雪原,就能到达石英矿区的核心——黑金城。这段路最好雇辆马车,或者随商队前行。赤认识几个往返黑金城的商队,在大雪封路前,或许能赶上他们最后一批车马。


今年还不错,冬天来得迟,这给了他们缓行的信心。


绿对赤的安排毫无异议,自从他到了北陆,忽然安静得可怕。再也不过问黄的经历,把她当成透明人一样。和蓝偶尔交谈几句,但由于银的缘故,蓝对他的态度也总是淡淡的。他一反之前的强势,把什么事都交给赤来决定。每天就只是冷脸跟着前进,赤说走就走,赤说停就停。


黄激愤中说了大话,要让绿和赤一起到石英高原看个究竟,随后也避重就轻地解释了此行的目的,没想到他们同意得十分爽快。赤本就跑惯了北陆,既然已经被拽到了这里,当然乐于给伙伴们做向导,况且,他在船上看到了银化龙的样子,不可能置之不理。而绿,只是答应了同行,其余的半句也不愿多讲。黄怎么也想不出他能有什么理由。


明明这么讨厌她了,每天见到,不觉得烦吗?


黄只敢跟在绿的后面走。仅仅看着他的背影,都觉得眼眶酸涩。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,自从扔掉了帽子,她就在彩羽末端穿了皮绳,系在腰间显眼的位置。后来需要隐藏身份,就珍重地收在胸口的袋子里。这是屠龙人视如生命的信物,丢失它就如同丢了半条命,虽然没有咒语的契约,黄依然很珍爱这两根羽毛。而绿把它们丢进海里的时候,就像丢掉两张废纸。


她甩了甩头,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。不能再想这些了,想想别的……别的……


“天色不早了,我们走快些,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休息吧。”


赤对大家说道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能看到淡红色的炊烟,目测不到三里格。黄用裹着手套的手掌拍了拍脸颊,突然跑了起来。


她跑得不快,身上背着行李,却并不觉得累。脚踩进雪窝子,发出好听的吱吱声,她渐渐感觉不到身体和行李的重量了,雪欢叫一声,她就又向前了一步。


赤的声音从后面飘来:“这么着急?她是不是饿啦?”


这个村庄已经靠近祝庆城。蓝和黄,绿和赤,分别借宿在两户人家中。行李中带着在水脉港购买的食物,在火塘里稍一烹饪,应付了晚饭。蓝早早回房间中休息,黄照例帮主人家做一点拾柴生火的杂事,就算是房费。她已经失去了彩羽,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供养。


黄抱着剩下的柴禾绕到屋后的棚屋,在那里遇到了赤。赤手上也握着几根树枝,见她来了,顺手丢在柴堆上面,说道:“我们去走走吧。”


“走……走?”


天虽黑了,黄并不害怕。村附近的树林十分稀疏,不会有什么猛兽出没,水脉港到祝庆城这片区域也都埋了克制地龙的铁蒺。她好像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。


“不想吗?”


赤挠了挠后脑勺。黄笑着摇头,随他缓缓前行。


在船靠岸之前,黄就已经见过了生平第一场雪。落雪的兴奋冲淡了和渡失散的心情。一路走过来,她已经适应了双足在雪地中行进的感觉,每踩一步,都令人安心。两人一前一后,向树林外的空地走去。那里或许是农田,新雪之下有田埂起伏。


“等到雪化了,庄稼会长得更好。”赤指着空地说,“很神奇对吧?雪明明这么冷。”


“我都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庄稼!”黄惊讶道,“为什么会这样?你之前都没跟我讲起过。”


“亲眼来看,不是更好吗?”


两个人从前后变成了并排,在空地边上走出规律的脚印,赤向黄解释着最近几天的见闻,黄也不时提出新的疑问。脚印越来越多,两人不自觉地要走出一个首位相接的圆环,口中交谈着,落脚的节奏却渐渐合成相同的节奏。


当他们挽着手,踩进自己最初的脚印时,不觉相视而笑。


赤突然挤了挤眼睛,仰面向后倒去,激起一大片雪浪。黄大喊一声,又觉得惊讶,又觉得有趣,正要扑进雪里,听见赤哀嚎道:“糟糕!搞砸了!不要跟着做!这个季节的雪还没那么厚……好痛。”


黄哈哈大笑,她有好多天没这么笑过了。于是坐到赤的身边,也仰面躺在了雪里。温暖的吱吱声从背后传来,全新的物候拥抱着她的身体。


她把隔在两人中间的雪掸开,见他仰面看着天空,就像躺在家乡的草地上那样。她也长长出了一口气,水雾在上方化开,融进清冽的空气里。


“你……很想找到自己在北陆的家人吗?”赤问道。


黄很干脆地摇了摇头,迟疑了一下,又缓缓地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她能感觉到头发把雪搅得一团乱。


“老实说,也不是一点都不想。可就算找到了,那也没什么。你们才是我的家人,你,绿前辈,金,莎菲雅,水晶……你们才是。”


末了,又酸酸地补了一句;“现在也是,一直都是。”


赤连忙提高了声音:“当然,你别理会那家伙的气话,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变。”


黄侧过头,见他一脸诚挚,即使月光隐没在云层后面,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如星子般明亮。两人四目相对,静静地注视着彼此,都不禁笑了起来。


多年的默契已无需赘言,两人并肩躺着,只是不语。忘记是谁先起了头,指着昏沉的夜空,数起了云层缝隙中的星星。


赤的声音懒懒的,如同儿时惬意的下午,两人躺在森林中间的草地上,数树上来来去去的松鼠。黄数着数着就睡着了,再醒来的时候,她伏在赤的背上,赤小声哼着歌谣,背着她轻快地往村子里走。


“旅人回忆起绿林之家……欢乐在永恒的春天发芽……星辰指引的旅人啊,你为何离开绿林之家……”


夕阳的余晖斑斑点点,落在赤的脸颊和鬓角,在黑色的发丝间跳舞。半梦半醒中,她疑心那是金色的蝴蝶,伸出手去抓。赤吓了一跳,两人滚作一团,跌进松软的落叶堆里……


一瞬间,黄被回忆托着,仿佛飘了起来,神志从未如此清明,一种酸涩的,温暖的情感胀满心里,这一生再无可求。她很轻,很轻地叹了口气,轻得像回忆里飘落的叶子。


赤不再数数了。过了一会儿,他沉声道:


“我快要死掉的时候,真的很想见你。黄,我……放心不下你。”


“……嗯。”


“或许真的是神明的帮助……咳,不去管那么多了。黄,听我说,不管别人怎样,我永远都支持你,信任你,你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,如果有任何为难的事,告诉我,我一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,我保证。”


“赤前辈……?”


黄坐起身,从少年的猝然剖白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。


赤也坐了起来,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字地清晰说道:


“黄,我心里——”


“不要再说了。”


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。两人一点防备都没有,连靠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,血液一下子窜上脸颊。黄像被刺伤一样跳了起来,抖着身上的雪和泥土。


“绿?!”赤也站了起来,勉强笑道:“你也出来散步?”


“你不要再说了。回去吧。”


又是这般莫名其妙的指令,连黄都无法继续忍耐了,她清了清嗓子,“师……唔,”又慌忙改口,“请不要打扰我们谈话。”


赤向前走了半步,挡在黄的前面。“她已不再是你的学生,你不觉得现在有些多管闲事吗。”


“多管闲事?”绿淡淡重复,“那又怎样?”


说罢,他一把抓住黄的手腕,拽着她向村子走去。黄用力掰着他的手指,无济于事,腕骨像裂开一样地疼。她心中害怕极了,自己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吗,绿就这样恨她,这样羞辱她——她真的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?


“绿,你太过分了,放手——”


赤抓住褐发青年的肩膀,而对方索性甩开手中的少女,回过身,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,将他抵在树上。树杈上的积雪轰然落下,在白色的瀑布里,绿的面孔被划成千万片。


失控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,绿紧紧咬着牙,逼问道:


“你以为我想这样吗?我想吗?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,你有什么资格对她说这些话,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状态吗——”


说完,他伸出手,狠狠按在了赤的胸口。


“一定要我说明白吗?”

11


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。赤呼出一口气,仰着头,眨了眨眼睛。


“的确,你应该早就猜到了。”


“从你回来的第一秒。”


绿狠狠地推了赤一把,他的后背撞在树干上。


“你明知瞒不过我,我也不会放任不管,却还是这样任性——赤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”


赤仰着头,无力地笑了笑,既不争辩也不说话。他笑得就像犯了什么小错误那样,有点无奈,又有点逞强。隔着绿的背影,黄看不真切,她只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那种笑容。


绿看得最清楚。他撇过头去,胡乱摆了摆手。


“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……见鬼,我不该这么冲动。”


“忍了这么久,你也辛苦了。”赤淡淡说道。


绿盯着他,吐出两个字。


“回去。”


说完,他看也不看一旁惊疑交加的黄,一把拉过赤,向村落的方向走去。赤幽魂似的被拖了几步,又突然挣开他的手,两人压低声音争吵着。绿钳着赤的手臂,让黄想起听到坏消息的那一天。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。


黄走近了几步,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吗?赤前辈——怎么了吗?”


“没有!”赤跳了起来,“我很好,这不是很好吗!刚才不也很好吗!”


“是这样,那么。”黄指了指绿,“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


赤看着绿,绿终于愿意正脸看她了,冷言道:“别问了。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。”


“我——”


一口气噎在喉头,再没什么比这句话让她更加难以面对了。


赤回过头,嘴唇动了一下。她几乎就要追上去,把赤拉回身边问个明白,反正已经被绿厌恶,再忤逆几回也不算什么。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她还是张口结舌,看着绿半是拖半是拽地把赤拉走了。


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路口,地上只有一条破碎的雪痕,那是乱七八糟的脚印,还有翻滚起的土坷与石头,很快,裂痕两侧的雪崩落下来,又把它们盖住,连同她与赤来时走出的那串脚印,平稳的,匀称的脚印。


月亮依旧无知无觉地照亮一切,前面破碎的沟壑,身后默契的圆环,以及两人印下的身影。轮廓如刀割般清楚。


黄回到村落的时候已经没有一盏灯亮着。北陆的屋门异常沉重,她小心翼翼地拖出一条缝隙,钻进屋里,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声,再把粗粝的铁质门闩插好,倒不是为了防御什么野兽,而是阻止无孔不入的风雪。


屋主在厅堂的壁炉边准备了床铺,蓝已经躺在上面,闭着双目,呼吸匀称。


黄轻手轻脚地换下衣服,蹭进被子里,稻草窸窣。耳边突然传来轻柔的声音:“该不会是约会去了?”


原来蓝没有睡着。她偏偏这么问。


黄蜷身背对着她,小声答道:“没有!被赤前辈叫住了,散步聊聊天。”


“三个人一起?夜这么静,脚步声我还是听得见的。”


火苗啪地一响,黄翻过身,看见蓝的眼睛中映出自己的脸,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。黄什么也来不及想,压低声音道:“绿前辈在监视我们,我真是搞不懂他在做什么!”


木炭在炉膛中梦呓,蓝的笑声却很清晰:“他呀。”


“他呀?”黄皱眉咕哝着。


蓝不仅没有睡着,她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睡意,双眼沉静而明亮。她的双眼、这样,甚至在看清她的美貌之前,就已经被那双妙目中的神采攫住。重逢之后,那双闪烁的眼睛总是让黄又爱又怕。


而此刻,不知是光芒幽微,还是旅路疲乏,最刺目的光随白日的妆容一同卸去,黄突然觉得回到了小的时候,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。


“他怎么了?”黄不自觉地向蓝那边挪了挪。“继续说嘛。”


蓝倏然笑了,“没怎么。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。”


“今天是怎么了,大家都想起以前。”


“我和常磐只有从前。”蓝也凑近了一些。“你们是怎么回事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
“咳……”一不小心,又要落入蓝的圈套。黄装作翻身,又向后挪了一点。“你想起什么了?关于那两个人的的?”


“算是吧。”蓝乖觉地顺着说了下去。“我想起搬到常磐的第一天,见到他们两个……那时候你还不在。”


黄轻轻嗯了一声。


“当时,村子里只有我们三个是一样年纪,总该好好相处吧。但是他们俩,关系实在是坏……最起码看上去是这样。我很快和赤混熟了,他那个人永远是笑眯眯的,最要紧的是,你说什么他都信。”


“你总骗他去帮你打水。”黄笑了起来。


“帮助妇女儿童,天经地义。”蓝用一条手臂撑住脑袋,另一只手翘起食指,在上空画着圈。


“绿嘛,就完全反着来,天天一副不高兴的模样,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,天下第一,你说什么他都不服气,也不和你吵,就抱着手臂摇他那个刺猬一样的脑袋……真是可恶,他要是笑了,一定会说出点让人难受的话来。”


“就是这样!”黄小声附和。


“对吧!看上去,他们俩完全就是死对头,但倒不如说,是绿怎么也看不惯赤,是全村里唯一一个不喜欢他的,独来独往,谁也不理睬……“蓝翻了个身,变作仰躺,她的声音像从天花板上飘下来似的。


“不过,我还是主动去和他交朋友了。”


“诶?”在黄的记忆中,他们小时候的确是常在一起玩的,她突然好奇了起来。“那时候是怎样的情形呢?”


“我看见赤和绿打架。”


“……哈?”


“他们俩经常打,对吧?平均……嗯,每周要有两次,受伤的,和受点重伤的。”


“哪有这么严重!”黄笑着推了推她。“几道伤口而已,你该不会管这个叫受重伤吧?”


“哦,那可是很痛的。”蓝不以为然。“说真的,赤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家伙,这点上他们俩没差别,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把另外一个打得爬不起来。但是,要真做到还是不容易的,有时候赤赢了,有时候绿又赢了,有时候两个人好几天不说话,或者被师父责罚不许再参加练习,免得借机打斗……”


“蓝姐,你记得好清楚。”黄微微睁大了眼,“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……就算是小时候,你也不怎么来看我们练习的。”


“这怎么会忘呢。”蓝倏然一笑。“等待妈妈回家的时候,我一定得做些什么打发时间。偶尔我也会去练习场周围走走的。有天傍晚,我看到他们结束练习了,那天他们俩刚因为打架被师父处罚……嗯……推石头?还是挑水桶?”


黄抖了一下,“师父的师父……我可想不起来了,不过,那天他们谁赢了?”


“我猜是绿。因为赤已经站不起来了。所以绿背着他回家,经过我的时候,我听见他骂赤是笨蛋,明明已经被揍趴下了,还想要在推石头的时候赢过他。看到我的时候就闭上了嘴,但是,我耳朵一向很灵。”


“噗……”黄把脸埋进被子里,在黑暗中努力想象着这个场景。“就因为这件事,你对他的印象改变了?”


“算是吧。”蓝笑着点点头,“那时候我知道了。原来绿也不过是个大笨蛋。”


“蓝姐……”黄摇了摇头,“会把师父……会把他称作笨蛋的,也只有你了吧。”


“你要是想的话当然也可以?要不要试试?反正现在只有我听得到。”


蓝翻身凑到她耳边,诱惑似地低语。黄连忙挪开一点,手虚隔在中间,讪笑道:“我心里想想就行了。”


“你真是无聊。”蓝捏了捏她的耳朵。“不过,正因为他是笨蛋,难免会做出些奇怪的举动。他不会伤害赤,也不会伤害你。”


蓝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。黄不想深究,只是闭上了眼睛。


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。”


“但总归不好受吧。”发顶似乎被人轻轻地抚摸,“现在这局面,大家都很辛苦。”


“我……也可以说自己辛苦吗?我搞不清楚,我不知道是该生气,还是该难过……他一定在自己承受着一些事情,我想不我该生他的气,但我,他那样说的时候,我真的……赤前辈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们,他知道,但是他也不说……还有我……我也不能把我们的事情都说出去……”


在黑暗中,黄向温暖的地方缩了缩,她不知道那是危险的火焰,还是蓝的身体。


“怎么会这样?早知道会变成这样,我根本就不该出来旅行。”


蓝没有回答。沉默久得让黄以为这场对话就要结束了,她悄悄掀起一点眼皮,看到蓝注视着火焰,一言不发。


“你觉得。”她小心翼翼地问,“我该怎么办呢?”


“你呀……”蓝轻叹了一声,“总是这样,一下子操心这么多事情,跟着你那个师父,没学到什么好事。”


“我可没有!”黄连忙撇清。


“那你现在最想解决的是哪件事?”蓝闪电般问道:“渡的事情除外。”


“呃——赤前辈有事瞒着我——们。”黄被她的快速提问搞得紧张起来,“我是说,蓝姐,你想想看,赤前辈是我们的向导,他如果出了什么状况,我们根本就不能指望绿前辈带我们去石英高原。再说,我今晚明明听到了,绿前辈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,所以,这件事搞不好对我们的行程至关重要。”


“好了,了解。”蓝不耐烦她啰嗦出一堆理由,“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,赤不会拒绝回答你吧?”


“——”黄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化成一串小小的呻吟,“我问他了,就今晚,他说什么事都没有。赤前辈撒谎的水平还是老样子。”


“……哼哼。”蓝吹出一个奇怪的音,“再试一次?绿不在场的时候?我想办法引开他。”


“别!”黄抓住蓝的手臂,仿佛她要立刻掀开被子,大步走到对面的民居中,把绿拎起来丢进井里似的。“万一……万一还是问不出什么来?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。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,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”


“为什么呢。你是喜欢他的。”蓝好像又凑近了一点。

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
黄完全睁开了眼睛,她的目光变得比刚才更加灵敏。火塘里的光暗下去了,像沉眠者的呼吸,因此,天琼中最亮的星星能透过窗棂,撒下一点细碎的光芒。


“大家都说我喜欢他,但我不知道,喜欢这种心情……究竟是什么。”


蓝没有立刻回答。她有些不自在,好在火也低伏着,陪她们一起沉默。


黄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。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,但她能描绘那种心情,当她看到赤的时候,露水一样的心情。饱满的,纯粹的,透明的,落在什么地方,就变成什么颜色。


就是这样一颗随随便便的水滴。等待他清晨时经过,露珠里倒映的满满都是他的样子。也许他会捧起这颗露水,就像捧起一颗珍珠。如果他看不到,这颗露水就慢慢蒸发。次日清晨重新凝结,盼望他走进这片秘密花园。


她满以为会一直这样,让透明成为她一切情感的底色。他们会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,不会前行,也不会消退,在这片没有杂质的洁净中漂浮。


或许,直到秘密花园中的每一片叶子和花瓣都枯萎,直到露水再无栖身之地。


蓝支起身子,棕色的卷发从肩头滑下来,发尾扫到黄的脸上,激起一阵不安的麻痒。黄连忙拨开,透明的水波急速退回黑暗中。她用手背把蓝的头发挡在一边,疑惑地看着她。


“你真是提了个深奥的问题。想清楚了吗?”


黄已经记不清刚刚问了什么,随口答道:“我搞不明白的问题有很多。但……这都不重要,想不明白就算了,比较重要的是……赤前辈他,到底隐瞒了什么?”


“该说你是机智呢还是笨呢。”蓝用指节凿了凿黄的额头。“你直接去问他啊!这就是办法!”


蓝躺回床铺上,黄趁机凑了过去,也学着蓝刚才的样子,支起脑袋,在她耳边小声说:“蓝姐,你好像比较会和别人说话……”


“倒是这样没错,可是啊,姐姐我已经打定主意,再也不要牵扯到屠龙人的事情里了。”蓝笑得志得意满,“咱们是小时候的玩伴,这一点是永远也不会变的。但我从来不是屠龙人,我要守护的,是我的家人。”


黄颓然倒下,“但是,万一这件事真的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成功到达石英高原呢——银和渡中途不会来汇合的,要到了石英高原才能见到他们——”


“——才——不——要。”蓝转过头,一字一字地顶了回去。黄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声,她丝毫不动心。过了一会儿,那呜呜的动静也消失了。蓝忍不住转过头去,看见黄在黑影里皱着眉,下意识地咬住自己弯曲的食指。


“你在想什么啊。”她笑着把黄的手拽开。黄闷声道:“去找普兰汀娜自首怎么样,她不是跟骑士团一起来了吗?她总归欠我和渡的人情,听说黑金城是她们家的封地……”


“停,要想威胁我,你还太早了点吧。”


“不是不是!”黄连忙摆手,“我先想办法过去,再接应你!”


“就这么想躲开绿和赤?黄,你有时候真是出人意料。”蓝叹道,“连渡那样难办的怪男人,你都能应付得来,怎么反而没法面对一起长大的伙伴了?”


“渡?还好吧?”黄挠了挠脸颊。


“他确实有点怪脾气。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

“是么。”蓝眨眨眼。“你想快点见到他吗?”


“好像也没有。”


黄仰躺在枕头上,望着窗口的星光。


“这是我最不担心的一件事了。”

12


黄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。在这个晚上,渡与银栖身的地方远在更北之处。几天来,他们甚至不需要费力去找过夜的地方,荒原上遍布废弃的矿洞。

 

在北陆露宿野外,时刻都有丧命的风险,即使矿洞内也不例外。渡只挑塌陷许久的矿坑过夜,对那些尚存人类气息的绝不多看一眼。他对银解释,那些新出现的塌方难保不是地龙造成的,地下尚未断绝的矿脉提供了温床,它可能还会回到猎场徘徊,前来搜救,或搬运物资的人,就成了送上口的美餐。虽然这里离主矿区还有段距离,大多都是几百年前就枯竭的废矿,渡依然很小心。

 

渡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,银听得十分认真,还时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。两人一路走着,也终于能说些有来有回的对话。银的态度变了不少,他身上有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寒气,倒是很招人喜欢。渡不禁想到,要是两人都还在南陆常磐生活,他会很乐意收这个年轻人做徒弟——银的意愿,多半不是这样。

 

今晚照例在矿洞中休息,渡在里,银在外,几乎成了约定。里面的人防卫矿洞深处的地龙,外面的人警惕荒野中的野兽,倒也说不上哪边更轻松。他们中间总是隔着一堆火,谁也不愿意靠得太近。

 

渡并不需要睡眠,他只是在休息。银倒像是真的睡着了。也对?他到底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少年人。

 

但这几天,银睡得不安稳,他从少年频繁的翻身和紊乱的呼吸中察觉到。银有时甚至会在梦中醒来,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踱步,再倒头睡回原来的位置。渡没有说什么。

 

但今夜又是这样,比前些天更严重。两人才刚刚躺下没多久,银就坐了起来,烦躁地挠着自己的头发,他向洞穴里面看了看,渡阖着眼睛躺在里面的石条上,一动不动;再转头,洞外的夜空被雪云封住,像是另一条漆黑的隧道。做完这些不明所以的举动,他负气一般,重重地躺回原处,后脑撞在地面发出咕咚一声,连渡都忍不住睁开眼睛。

 

“晚上好好休息,第二天才有力气赶路。”

 

银睁开眼睛,又闭上,没有答话。渡以为银终于忍耐着睡着了——他是做得到的——但没过一会儿,银又翻了个身,低声说道:“我没办法入睡。”

 

那自己能做什么?给他唱摇篮曲?渡无奈地看了银一眼,随即明白,他并不是发牢骚。在火光的另一边,少年移开了眼神,唇角紧紧绷着。

 

越过黑金城的领地,逐渐向石英高原靠近,终于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。渡坐起身,问道:

 

“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。”

 

这一路上,渡反复试探,最后干脆直言询问银是否知道“常磐之力”的事情,得到的都是否认。银虽然有些阴沉,却不擅长伪装,这瞒不过他的眼睛。果然,他的问题才一出口,银立刻摇头。

 

“我连入睡都做不到,即使睡着了,也会马上惊醒。”

 

“惊醒?”渡追问,“为什么?”

 

银迟疑了一下:“每天夜里,我都看见乱糟糟的东西。要我说……那只能算得上幻觉,不是梦境……但我也记不清了。”

 

说完,他抬起头,渡的脸上只现出一点怀疑的神情,他就不满道:“这可不是什么见鬼的‘常磐之力’,我只是太烦躁了!”

 

“只是烦躁?”渡冷冷地揭穿他,“那有必要和我说吗,我可不是你姐姐。”

 

“好,我确实觉得奇怪。”银硬邦邦地承认了。渡看他似乎有后半句说不出口,便试着替他说道:“所以,你希望我帮你什么?”

 

“或许你会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 

还是不肯说。渡向后仰了仰,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。当他从船上跳下来的那一刻,渡就料到会有今天,并决定无论听到什么请求都答允——就当是回报了。虽然银从不愿意多讲一个字,但渡总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,并捕捉到了将这少年从唯一的亲人身边引开,孤身随他在雪原中跋涉的心情。

 

要他说出口还是太勉强了。想必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,他此刻最信任的竟然是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“零余者”,而不是相依为命的姐姐,承认这一点,简直是对他一生中全部感情的背叛。

 

渡嗤笑一声,为自己轻易的共情感到好笑。又收敛神色,对银道:

 

“你现在能变成龙吗?”

 

“随时。”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,随即才皱起了眉,“但是变成龙做什么?就算不会耗损生命,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。”

 

“过去,我曾在梦中看到别人的回忆,这件事已经如实告诉过你了。”渡摊开了右手。“我死后几乎没有正常的睡眠,记忆也常常在错乱之中。我再也没有试过这么做。但现在毕竟不同,是我们两人,又处在北陆的矿洞之中,如果尽力一试,也许能看到些什么。”

 

少年的眼底终于被篝火照亮了。但他还是如一的谨慎,又问道:“你这样做,有什么根据吗。”

 

“没有。”渡笑了笑。“都是猜测。看着你夜里的样子猜到的。或许越靠近你的出身地,越靠近矿脉,这样的情况就会越明显,趁你精神崩溃之前,我们还有时间。”

 

银哼了一声,算是默认了。他从火堆旁站起身,缓慢靠拢。在走进火光边缘的那一刹,他消失了。

 

渡闭上了眼睛。

 

意料之中的气息逼近,夹杂着鳞片摩擦的窸窣,潜入他身边的空气里。火堆尚未熄灭,而两人栖身的小小洞穴里,已经全没有了火光存在的位置。先民盗来的天火,将两具混沌的灵魂与世界区隔。

 

渡集中精神,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变化,让意识进入漂浮的状态。在死亡之后,他的睡眠变得很少。与黄旅行时,为了适应她的节奏,渡开始强迫自己在黑夜中休息。静止的状态有利于维持所剩无多的能量,身体自有记忆,假寐让他找回了许多错觉。

 

他很少做梦了,几次在虚无中感受到意识流动,也只是在找回记忆碎片。不过,既然“常磐之力”的本质是对躁动的自然力量的感知,现在的他或许更容易做到。虽然把握不大,他还是决定尽力一试。

 

水龙游走在他的身体上,就像攀附着一根浮水的枯木。渡将意识推远,试图寻找比没有火光的黑夜更加幽深的去处。他听见银的呼吸,就在耳边穿梭,似语,似呓。那节奏很是奇怪。渡突然想起,他也是头一回听见水龙呼吸的声音。

 

于是,他把那缕声音缠在手腕上,凭直觉而行。

 

“银。”他轻声命令着,“集中……”

 

水龙也轻轻地嘶鸣了一声,好像银的目光,就算平和地望过来,也因上挑的眼角显出几分凶恶。它还在缓缓移动着,冰冷柔韧的触感,像是陷入了另一片落雪的沼泽。

 

渡好像察觉到了什么,一阵乱流的袭来。他不敢确信这是不是属于自己身体的感觉,像行走在一片正在编织的布匹上,脚下滑、韧、虚、浮,如无似有,震颤,悦动,五色交织。云落入地面,根茎包裹虚空,只是感觉,没有视觉,没有景象,也没有声音。

 

还不够,还不够。

 

水龙反而像是睡着了,并落入了梦境的追逐,眼睫抖动,肌肉紧缩。龙也会做梦吗?渡不知道,他更不知道这个绝无仅有的存在,银,用生命将最不可思议的两种形态结合在一起的少年,究竟会不会做梦。他也分不清身上伏着的究竟是水龙,还是冰块、火团、白骨、花束、岩石……沾血的绷带,婴孩的襁褓,城墙上的青砖,暗室里的幽烛……但绝没有错,这就是一团混沌的能量,他捉住了……

 

景象的洪流突然爆发。

 

渡惊呼一声,翻身坐了起来,溺毙般的痛苦让他双手发抖。银滚落在身边,也像刚从噩梦中醒来,他的眼神由戒备变成了惊恐,像看着一只噬人的鬼魅。

 

“你看到什么了!”银猛地抓住了渡的领口,“你刚刚一定是看到什么东西了,对不对!”

 

渡还说不出话,他拍了拍对方无礼的手,银却像是连松手的力气都没了,拽着他,不断深呼吸着。渡只好转而拍他的后背,银狠狠推了他一把,自己向后坐倒。

 

“你刚才……真的看到了……我的记忆……?”

 

“我想是的。”渡说着,却摇了摇头,“但,太快了,我看到……很多……但是……”

 

“但是……?”

 

“……太勉强了,现在只能做到这样,再多试几次会好一点。汇合之后,也许黄……”

 

渡收住了后面的话。幸好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,他似乎头痛得厉害,还在努力恢复正常的意识。

 

过了好一会儿,银终于镇定下来,略带失望地问道:“所以,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吗。”

 

“没有看清。”渡纠正他,“你希望我看到什么?”

 

银不情愿地转过头去。自己说得太多了。

 

渡愿意给他一些思考的时间,他在这个少年身上找到一种久违的好奇心,于是忍不住又问道:“或许你可以先回答我,你希望自己是北陆常磐的后裔吗?”

 

银还是沉默。渡嗤笑:“连这个也不愿意说。”

 

“我不知道!”银似乎又被他激起了怒火,“正因为我不知道,我才……”

 

银测过身子,面对着洞穴最深处的黑暗,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。

 

“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故乡,也不想知道父母是谁,身世又是什么。但我必须知道。”

 

“是这样吗。”

 

“不是吗?不然你又为什么在这里。”银反问,“你又是为了什么?”

 

还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,渡装作没有听见。他不自觉地抬起一只手,沉吟道:

 

“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。你的记忆里,为什么会混着别人的?”

 

“……什么?”银皱起了眉,“什么叫做别人的?”

 

“虽然我并不能看得很仔细,但刚才所见到的图景数量巨大,极其复杂,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头脑中该有的。”

 

“你是说……?”银点了点自己的额头,“这里面,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?”

 

渡缓缓地点头。

 

“这简直是——”

 

“匪夷所思?”渡接口,“在我们这里,这个词已经失去意义了。”

 

银也只好住嘴。他看着自己的掌心,仿佛命运在那里写过什么提示似的,又颓然放下。

 

“所以,我们还要再尝试一次吗。”

 

“改天吧,时间还多。”渡把火堆拨旺了一点,转身要回到刚才的位置。银突然出声叫住了他:

 

“等等。”

 

渡回过头,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

 

“就在刚才……”银含糊地摆了摆手,指代刚才那个混乱的时刻,“刚才,我好像也看见了什么。”

 

“你?”

 

渡怔在那里。银在描述自己不安的睡眠时,确实提到了异常,视觉领域的迷狂让他难以入睡。渡猜测,一定是这特殊的环境让他感知到了什么。如此说来,在刚才那样混沌的时刻,银要是有所察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少年并非在精神压力之下产生了错觉,而是一种真实的视场——

 

渡转过身来,见银托住下巴,专注地回想着,就像他刚才用力沉入意识之海一样。他含混地说了一些词,好像忘记自己在和渡说话,只是自言自语而已。

 

“那是谁,那是谁,我没有看仔细,但是……我见过……”

 

“银。”渡轻声叫他,“你说什么?”

 

银听见了他的呼唤,喃喃道:“难道,那是你的记忆吗?”

 

渡向前一步,几乎踩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。“你看到了什么。”

 

银猛地抬头,脱口道:

 

“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……那个名叫绿的男人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银向后退了几步,拧眉看着他:“我看到绿……在北陆,怎么会?你们不是在船上才第一次见面吗?”

 

他只思考了一瞬,突然按住腰上的匕首,眼神中已经露出了杀机。

 

“你和绿早就认识?”


渡的双肩松了下来。“我的确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他。还有赤。”


银眼中的不安越来越深,渡只好快速解释道:“我在船上差一点变成飞龙,就是那时找回了这段记忆。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我们也算不上认识,那次只有我远远地看到过他。”


“说详细些。”


“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么多。”


银握刀的指节绷得泛白,渡叹了口气,这个难办的小鬼。他只好抬起双手道:“你不可以告诉别人。”


“我不会说的,绝对不会告诉黄,你可以相信我。”


“你姐姐?”


银迟疑了几秒,才回瞪过去:“好,包括她。”


“算了。”渡假装大度地笑笑,“现在这么来要求你,好像也没有意义。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的。”


“我已经答应了。”银把匕首插回了刀鞘,“所以,你才招来绿的那一剑?”


“如你所说。”渡点了点头。“两年前,我有段时间在北陆游荡,遇到一位死去的屠龙人。出于同袍之谊,我整理了他的尸首,取走了一些信物。”


“你是说——”银的眼睛蓦然瞪大。


渡瞟了他一眼,冷冷道:“我没有埋葬他,北陆的冬天难捱,总要给荒野上留点东西。我走出不远之后,那个屠龙人的同伴找了过来,把他收殓了。”


“就是——他们俩?”


“是。”渡竟然笑了起来。


“是绿亲手掩埋了赤的尸体。”
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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